她坐在一个大房间里,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白纸。她看见前面黑板上写着几个 字:请用笔名。 她想起自己是在参加考试。考一所林学院。可她明明是想报考上海戏剧学院的。 她的准考证号码和考卷怎么也对不上,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笔名,她的钢笔是 英雄100型。她在考卷右上角写上:丛中笑,又划了。写上:云水怒,又划了。 红旗乱。又划了!写上:广积粮。 考试题目是:为什么说江湖骗子骗不过政治骗子? 为什么说秦始皇的家乡是在湘潭? 要不要发给孔老二探亲假? 她答不出,坐着发呆。她想她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得在农场呆一辈子,急得想哭。 忽然有个纸团扔在她脚下,她捡起来,看见上面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答案, 可是她一点也看不懂。她抬起头,见邹思竹在后面座位上挤眉弄眼,还把手贴着嘴 唇,再那么一扬,朝她作了一个手势、她扭头不理他,把纸团扔还给他。在考卷上 飞快写道:社会主义松一松,资本主义攻一攻。 李书记用教鞭敲敲桌子,大声问: 谁跟我去修路?修路的人都推荐上大学。 只有她和邹思竹去跟李书记修路。路修得快极了,象百米赛跑那么快。原来她 用的是火车头牌铁锹。李书记在路边竖个牌于,写着:一天通。 一辆大卡车从路上开过,车上装着满满的大圆木。李书记大发雷霆,吼一声: 给我卸下! 知青在农场安家即将进入高潮期,木头留给他们打家具。谁反对就枪毙 谁! 一辆拖拉机慢吞吞开来。驾驶员在啃一只青萝卜。她交给他一本书。却发现他 原来是邹思竹,未戴眼镜,胳膊粗壮。他说他要到嫩江去出民工,一去二十年。她 摇着一束蓝色的花欢送他. “你这样来回走,太累了……真的,你不用……经常来……我没什么事情……” 她在女宿舍门前的那棵山丁于树下,口气尽可能婉转地说。昏暗的星光,照着 他苍白的额头。如是白天,可以看出额头上已经有了细细的游丝般的抬头纹。二十 几岁的人竟就准备开始老了么?山丁子树如有记忆,知道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对他说 了。也知道,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照例这样回答: “累什么?不累不累,这一点路,一走就走到了。干活儿是机械重复劳动,所 以累人,而我们说说话,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你晓得,现在连队里,可以交谈的 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农场的伙伴们,都各自有了悄悄的心事,藏在舌苔底下, 留到半夜的被窝里自己去嚼。大康的笑话竟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在这寂寂边地、 寥寥人圈、浩浩世界里,肖潇发现自己最长久、最相知、最可信的朋友,也就是邹 思竹。 邹思竹早已把自己视为她的当然保护人。每周探视一次,风雨无误,送来不知 从哪弄来的书和深奥的理论,偶尔还有随手摘撷的几支野花。(惟独没有吃的。他 似乎从不提起与吃有关的一切。他几乎什么也不吃。)大康说:那眼镜儿星期六不 来,星期天早早的! 她高兴他来。他一来她便觉得自己背上的那根筋,那根脊骨,绷得又直又硬, 顿时有了目标,有了底气。她在这与世隔绝的黑甜乡中一日日沤下的许多个疑问, 许多个难题,便有了疏导和解答的通道。自从她和他在天竺山上有过那番谈话,她 觉得同他近了许多。犹如受了神明的启示,心扉顿开。她尤其喜欢在他那种诲人不 倦、俨如兄长的恳谈中,领受和沐浴那闪闪镜片中的无穷智慧。 然而她很快敏感到:只要他一来,女宿舍的姑娘们,都一个个溜了出去。连大 康,竟连大康也…… 她恍然大悟。她们把他看作她的男朋友了? 男朋友?她的心疲疲塌塌竟无反应。脸都未红一红。人家搞对象的,挑水抱柴 禾,送鸡蛋,抓兔子,做小锅,说悄悄话……而他来了,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大 声争辩,咻咻出气。 “嗑瓜子?”“吃这种东西?浪费时间!”“我今天不大舒服。”“不要紧不 要紧,挺一挺就好了。”男朋友? 她斩钉截铁地对大康说:“不是!” 不是?不是是什么?那些圆的斜的长的眼光,都否定了又否定,然后螺旋上升。 总归有点不明不白的。 何况他还总是一坐就坐得那么久,晚晚了才走。 何况她送他到门口,他总还要在山丁子树下,磨蹭上一会儿。那时候他滔滔不 绝了几小时的喉咙突然落下闸门,变得哑巴似的安静。黑暗中,镜片投来一道倏而 即逝的闪电。这么默默伫立,总似要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忽地惊醒,慌然一甩 手说:“我走了。”掉进沉沉的夜气中…… 有人发现肖潇送人总送得回不来。就有了会心而肯定的判断。 何况每次他来,凡遇萝卜头在场,他便有满心满睑的不悦,耿耿地流窜出来。 萝卜头管他叫“四眼”,碰上刚开支的日子,死活缠上他去小卖店买两瓶罐头来请 客,又邀他去“鸡窠” (机耕队宿舍)打牌。邹思竹眉头紧蹙,捉牢镜腿,问他:“你晓得拖拉机是 谁发明的么?”“《黑桃皇后》是谁写的?”那一个晃着圆脑袋,嘻嘻地笑:“你 晓得原子弹是谁发明的, 还不照样爬垄沟!”“还不去弄张红桃老K碰碰运气?” ……俩人见面就抬杠,谁也服不了谁。大康在被窝里贴着肖潇的耳朵嘀咕:“邹思 竹也太小心眼儿,人家萝卜头比他小五、六岁,同他叫个什么真儿……” 肖潇的脸热了一热,她想说邹思竹并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吃醋。他是看不上萝 卜头那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对那些无论走运还是落难的公子通通抱着 深刻的敌意。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解释。鬼才知道他俩为什么犯别扭。 自从那次萝卜头怒气冲冲地甩了雨衣给她、第二天却精神焕发地来取走那件宝 贝雨衣之后,他便几乎每天吃晚饭时,都要捧着饭盒到科研班宿舍来转一转。有时 寻东西、讨东西吃;有时送来几只野鸭蛋或是灶坑里煨熟的土豆。他好象已经忘了 那天雨中相逢的不快。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对于食物的强烈兴趣。有时讲个逮野兔、 打狗吃的故事;有时拿一本菜谱,教肖潇怎么样念着菜名来一个精神会餐,竟也真 吃得津津有味,让肖潇忍俊不禁。笑得肠子都疼;有时他还教肖潇怎样在炉盖上烤 窝窝头片儿,烤出喷香酥脆的饼干味道,吃得嗓子直痒痒,倒实在解馋。在这种无 拘无束的轻松气氛里,她感到周身的血管活泼泼地跳动,每根神经都坦坦地舒张开 来。萝卜头也爱笑,笑出一面腮上单只杏儿大的酒窝,将苦难和优愁淘筛出去、放 逐出去,盛满了自己寻来的快乐。一边抹着心满意足的油嘴唇,一边就从兜里掏出 一只口琴来吹。吹一个《打靶归来》,又吹《我是一个兵》。那双清澈的眼睛焰烟 发光。那光泽蓝中带着赤橙。不象大康的笑容,火红的热情一览无余。他的单纯中 藏一点狡黠。是那种十五岁离家的小大人在跟头把势的人生路上沉淀下来的复杂。 这种单纯大概为他赢得了信任,狡黠换取了威望。她曾奇怪这两种似乎矛盾的性格 如何统一在他身上。看来这恰是机耕队的小伙子们信服他的原因。他们不会拥护一 个过于认真或是过于不认真的人。于是她便给他讲《王子复仇记》,讲《牛虻》, 讲《斯巴达克思》。讲得他屏息静气,突然自言自语说:“书是这么好看的么?你 没来之前,我们那儿,夜里专讲怎么同女人睡觉。”便借了书回去,又来还。虽然 总没好意思叫出一声姐姐来,肖潇却觉得同认了一个小阿弟差不多。 连常年冒黑烟的煤油灯,也变得透明透亮。其实萝卜头只不过在灯芯绳上,套 了一个细细的铁皮管…… 邹思竹见那油灯,“嗯”了一声。从此就一脸的不自在。 你总有什么难以诉说的心事,憋闷在心里?为什么不痛痛快快说出来?星光微 弱的山下子树下,彼此隔了一层夜幕。心的石壁凿到最后一层,终于再凿不动。我 也不知为什么。那个中秋节我梦见过你,灵隐的山上我为你祈祷过。我曾那么渴望 自由,渴望你的友情;但我自由之后,却更吝啬自由,也吝啬友情。我离婚决不是 因为你的缘故,但愿你不会发生这种误解,即使发生了你又为什么从不表白,究竟 有什么障碍妖魔鬼怪在咬噬你纠缠你苦恼你你喜欢把生活弄得太复杂太累太严格太 呆板真出乎我意料我其实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受不了这样的深刻…… 她在他久久的凝视中,惭愧不安,对自己说一百遍,说不出口。入夏以来,他 的心思全在当年的高考复习上。听说将按成绩录取工农兵学员。他给肖潇送来复习 提纲和参考书,为她出假设题,给她打分,讲解……他似乎比她本人对大学考试更 有兴趣和热情,似乎把他后半生的全部希望,都抛向那只茫茫大海中漂来的舢板。 肖潇甚至感觉到他对这次考试具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也许这是离开农场惟一的 机会?为什么偏要死死地拽上她? 上次同你讲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弄清楚没有?要根据我给你的哲学辞典上的定 义去理解,不要参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书。 还有象逻辑思维、绝对真理、二元论的基本概念,都属于常识范畴。应该掌握, 不管它考与不考。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三卷四百四十四页到五百七十三页的 《自然辩证法》 也可以读一读的。 我要读就读原著。作文嘛,总有一篇什么唱起 《东方红》的时候,要花点时间预先编一编,语文方面肯定是考鲁迅发扬痛打落水 狗精神费厄泼赖必须缓行先生有知亡灵在九泉之下不安让人利用来作政治斗争的工 具可悲可悲…… 那些深奥或是费解的理论常常把她弄得精疲力尽而又不知所措。她不喜欢那些 枯燥的条例、概念,而情愿听听轻松的笑话和歌子。但她知道她必须争取考大学。 她要去学知识学本领,回来建设边疆。她知道除此之外她再没有第二条出路。她不 得不强迫自己、监督自己重温重背那些似乎从来也没有教过学过的东西。书本很陌 生,大脑也很陌生。她宁可出出黑板报,写写广播稿什么的。她想她大概不会有什 么出息。大学是她这样出身的人考得么?做梦。她开始厌烦邹思竹。她发现同他在 一起简直枯燥无味。他将自己那严肃而忧悒的情绪传导给她,使她绝望得想哭。 你晓得还有一种捉鱼的办法吗?比摸鱼还便当。弄一点烧熟的羊骨头来,放在 一只破脸盆里,脸盆上包一块破布,中间露个洞。脸盆上系一根绳,绳头抓在自己 手里,把脸盆扔进河沟里。要不了半个钟头,拉上绳子来,打开布,嗬,半脸盆河 鲫鱼、鲫瓜子,活蹦乱跳。真的,我抓过,蛮灵光。那些笨鱼,都是嗅到羊骨头的 味道从洞里挤进去的。还你争我夺呢,哈…… 那你带我去抓鱼好不好?萝卜头,我是属猫的……唉,不行不行,我要温功课, 还有半个月时间了…… 六月中旬,小麦扬花;下旬时,皑皑的土豆花染白了北大荒田野。忽然听说招 生不考试了,仍然是去年的老办法。一夜之间白卷覆盖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那天清晨落下一场鸡蛋大的雹子,将试验田砸成一口绿酱缸。在肥硕的倭瓜叶上钻 出无数的窟窿,连水库波平如镜的洋面,也让雹子凿出苍茫的空洞。大学的铁门从 此紧紧关闭,将他们的那场大学梦,击得粉碎。 邹思竹出现在她面前时,一张青绿色的脸,几乎把她吓了一跳。眼镜儿如两块 灰瓦片,脱落在鼻梁上。头发也稀稀拉拉露出了褐色的头皮。人往炕上一倒,坍了。 她递一杯凉开水给他。 你知道梅斯金公爵吗你读过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全部作品吗《白痴》《罪与罚》 《卡拉马佐夫兄弟》《名利场》《凯旋门》管它是谁写的都是些倒霉鬼我也写得出 《苦难的历程》《高老头》你知道马丁·伊登为什么会死是他真挚的灵魂不能同这 虚伪的世界和解的象征是他对人生的彻底否定你不懂我不懂我这样无知闭塞的地方 会把人活活闷死…… 她默默地望着他。她不知怎么安慰他。她不喜欢听到他哀伤的抱怨。如果仅仅 为了上大学的落空,就变得如此沮丧,他未免太脆弱,他原先抱了如此的奢望,他 未免太天真。那只小油灯下有一块黑影,大康管它叫“灯下黑”。它的火焰无法照 亮自己?她希望他告诉她的,不是那些书本上的话,而是此时此地应当做些什么, 怎样去做,哪怕去同萝卜头打一架。 那以后他仍然每周来一次。来了便怔怔地在炕沿上坐着,望着天棚,久久地一 言不发。 有一次苏芳大姐在收工回来的路上,同她一起走。夏天快过去,路边只有淡蓝 色的野菊,让晚霞染成紫金色。大姐弯腰采起一朵花,给背上的孩子玩着,笑吟吟 地问她:“邹思竹还常来么?” 她点点头。 “看见他,我总想起我大学里一个男同学,同他长得挺象,是我们班学习成绩 最好的一个。”苏大姐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他对我好,我一直麻木不仁。快 毕业了,他写信给我。 我也觉得他不错。可不知为什么,总培养不起感情,一次开运动会,我管救护, 你楚大哥扭伤了脚,刚一认识,心就乱了…… 后来就同他来了这儿……唉,说句笑话,我觉得感情这种东西,一开始没爆炸, 就跟那二踢脚似的,时间越长,越点不着……” 肖潇把手里的花掐碎了。眼里悄悄迸出几点泪。谢谢你苏大姐。我大概是不会 爱上他的。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越是不会。月亮里的梦属于黑夜,而我渴望内心 的阳光。陈旭燃烧过我,那场大火是真实的,而邹思竹沤着黑烟,我却不是吹火筒 …… “你这样来回走,太累了……真的,你不用经常来……我没什么事情……” 于是,她在女宿舍门前的山丁子树下,口气尽可能婉转地对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