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四十七章

    肖潇到北大荒五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风。

    天黄黄地黄黄,天地是一个巨大的黄色旋涡,扼紧你,勒索你。你变成了一
粒沙,一片纸,翻着跟斗上天入地——只有魔鬼的哭声,星星们穷凶极恶的争吵,
海的咆哮,还有生锈了的地球轴心的呻吟,组成这疯狂的合奏。愤怒、快乐、摧
毁、死亡——太阳湮灭了,月亮破裂了,天空被撕成碎片,连同你,连同风。风
刮得连自己都不知去向,而你为要证实自己,在骤雨般袭来的沙粒缝隙中,勉强
睁眼往前走,只见那浑噩的村舍房屋车马树木,竟也如同那瞬息万变的风,没了
形状……

    肖潇从路口的长途汽车站,走回分场宿舍,几百米路,走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大路混沌沌、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似都让风刮跑了。

    她浑身上下,头发、衣服、牙缝、鞋壳里,落满了这些春天的使者扬起的尘
土。她走了两个多月,走时还是一片天寒地冻,如今却从那喧嚣的风里,忽然嗅
到了阳光的芬芳气息。她走得步履艰难,心却舒张而欣喜。

    春天,你好!

    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她走进科研班宿舍。炉子压着火,一个人没有,显得冷冷清清。她在自己的
铺位上坐下来,炕沿上一摸一手灰——她发现旁边空空,大康的那套铺盖没有了。

    她慌忙扫视两边炕上的行李,她熟悉大康那块淡绿格子的塑料布,萝卜头有
一次还趴在上头下过棋。可是,哪儿也没有那块塑料布。而且,大康的那只刷着
蓝漆的木箱子,有一个大疤的花脸盆,还有墙上那面小方镜子,通通不见了。

    她有点发毛。

    她定定神,放下东西就往外跑。

    她第一个想起来可找的人,是苏大姐。

    可苏大姐这时候一定不会在家里。

    破旧不堪的分场办公室隔壁的科研室锁着门。

    财会组、卫生所、广播室都锁着门。

    连食堂的烟囱都不冒烟。大风的呼吸把所有其它的呼吸都压住了。

    她跑到兽医室去找楚大夫。

    风总算没有把马儿都刮上天。楚大夫戴一双透明的手套,正蹲在一匹马脚下
忙碌。她闯进去,连叫三声,楚大夫才回头。看见她,一点没有惊奇的样子,笑
笑说:“噢,回来参加大会战啦?”

    “什么大会战?”

    “水利大会战呀。”他似类非笑地说。站起来,走到窗口,敲敲玻璃。“这
不!大战龙王庙呢!”

    她往窗外看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是挖水渠开荒吗?”她急急问,“不是,是修半截河河堤。”楚大夫回答。

    她有些奇怪。她记得郭春莓是一心想多打粮食的。

    楚大夫往一个瓶里倒一种白色的液体,一边说:“这是场党委决定的。李书
记坚持七分场要以畜牧业为主,必须加固河堤,开辟草场。郭爱军不能不执行党
委的决议,只好扔下挖了一半的水渠把队伍拉去修河堤。”他叹了一口气。“可
是眼看春播就要开始了,机械、人力都不够,我看无论怎么大会战,也不赶趟。
要修个半半拉拉,桃花水一下,全完……”

    “全分场所有的人都去了么?”

    “能去的都去了。我对郭主任说:对不起了,一匹马驹落地三千块呀……”
他说着。又埋下头去忙自己的事。

    她不及告辞,急忙掩门出来。她决定马上到工地上去。苏大姐和大康也一定
在那儿。

    风把她吹得东歪西倒。她解下纱巾把整个脸面和头部都罩住,象个蒙面大盗。
纱巾是白色的,于是望出的田野和天空,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顺风。风推着她走,送着她走。

    她走得飞快,腾云驾雾。她变成了风,风变成了她。

    她听见耳边传来叽叽人声。

    她睁大眼,看见一片灰黄的草滩,一堆堆草绿色、蓝黑色的棉袄,一张张蓬
头垢面的脸。还有一条又低又窄的土埂,向草滩两边延伸,象一条干瘪的死蛇。
土埂上插着一面红旗,在风中啪嗒啪嗒地飘舞,一会儿卷成一根红色的鞭子,一
会儿又变成一只火红的大鸟。它每一记拍击,都好象有什么东西炸碎了,叫人心
惊肉跳。

    就在离她最近的一段土埂上,堆着一些蓬松的柴禾;不,是一些长胡子的土
块:不,确切说,是一块块黄褐色的草垡子。

    草垡子每块约有炕桌那么大。厚实的土圪中裹着密密的草根,土层以上的干
草松松垮垮地占了很大的体积,可以看见土圪中的冰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地冒着
寒气。

    没有多少人在干活儿。许多人裹紧棉衣,背着风靠在上埂下,似睡非睡地眯
着眼。还有些人围着不远处的一辆灰色的推土机,那家伙腾腾地响着引擎,夹着
几声争吵。

    她走过去。

    她看见萝卜头一只脚登在链轨板上,一只手抓着一副油腻腻的手套,歪着脖
子,恶声恶气地说:“反正没听说放着机器不用,让机耕队人下地背草垡子的!”

    一个戴绿军帽、浑身是土的人,背对她站着,象哄孩子似地慢声细语说:
“那过去垦荒时没有拖拉机呢?你这个代理队长如果不干,机耕队的同志都罢工,
劳力就更不够用了。要顾全大局……”

    肖潇听出那是郭春莓的声音。她把短发掖在帽子里了,象个假小子。

    萝卜头却打断了她:“劳力不够?不够活该!谁叫你放着推土机不使,倒用
爪子创!”

    郭春莓正色说:“这是个路线大事,是铁锹能不能打败推上机,人能不能战
胜机器的原则问题。党支部决定全分场总动员背草垡子,是有深刻的政治意义的。”

    萝卜头脖子上爆出几条扭曲的青虫。他嚷道:“你那个草垡子,暄乎乎的,
顶屁用!一场水来就塌了!”

    是萝卜头?那个把豆种倾在地头的萝卜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顶真?也许
是他不愿意背那又脏又扎的草垡子,他要摆拖拉机手的谱……她弄不清到底怎么
回事,超假的时间太长了……

    一只干热的手扼住了她的手腕,肖潇回头,见是苏大姐。

    苏大姐满面尘土,只有眼睛还转着一星白。苏大姐将她拽到一边,低声问:
“今天刚回来?”

    肖滞点点头,忙问她这儿是怎么回事。

    苏大姐几乎贴着她耳根说:“挨了批评啦,李书记不同意她再开荒种粮,她
心里有气。

    前些天一直灰溜溜的,后来管局那个政治部主任来了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想
出这么个招,全部用人工修堤,体现什么人海战术、人定胜天……“

    政治部……余主任?她干吗那么听他的话?

    萝卜头那个尖细的嗓音又响起来:“别废话了,要说上推土机,我们通通包
了,准保误不了春耕!”

    郭春萄斩钉截铁地说:“党支部的决定不能改,你不干也得干广萝卜头忽然
德皮笑脸地说:”那好,你自己干去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身后跟上了几个人。“

    灰沙很快遮掩了他们的背影。

    郭春萄抡起一把铁锹,狠狠挖起士来。

    肖深揪住自己的纱巾,她真想喊住他。个人英雄主义!可她也暗暗佩服他。
为他敢在大众面前给郭春萄这样的难堪。她避开郭春薄的目光,跟着苏大姐走开
去。苏大姐的眼神,忧心忡仲。

    肖滞忽然想起,并没有看见大康。

    “大康在哪儿?”她问。

    “走了。”

    “什么走了。”

    “回鹤岗了。”

    “……回去……干啥?”

    “矿上。”

    “招工?”

    “不……是,嫁人了”

    “嫁谁?”

    “一个矿工。先当家属,过一段,就会有正式工作……”苏大姐说得那么平
静。

    肖潇直着眼发愣。她仍是不相信,一个快快活活的大康,怎么就突然不声不
响地嫁了人呢?

    撇下自己种了五、六年的试验田。而且,按说只有最走投无路的姑娘,才嫁
矿工……

    我怕你回来,见不着我了……大康翻一个身嘟囔。

    这么说,她临走前一天夜里,大康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的,那时大康就知道
自己迟早要走?

    那时大康就已经让家里人筹划好了?好你个大康,为什么不说实话?可你揣
着假电报去北京奔工厂,不也没对她说实话?……何况、何况那晚上大康吞吞吐
吐,欲言又止,是不是因为同她的心隔了一层的缘故……

    不,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肖潇不能解释大康的行为,也不能解释自己。大风把她本来就纷乱复杂的思
绪,刮得七零八落。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回农场来,心里竟是这样的虚软,
空空荡荡,没着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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