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潇到北大荒五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风。 天黄黄地黄黄,天地是一个巨大的黄色旋涡,扼紧你,勒索你。你变成了一 粒沙,一片纸,翻着跟斗上天入地——只有魔鬼的哭声,星星们穷凶极恶的争吵, 海的咆哮,还有生锈了的地球轴心的呻吟,组成这疯狂的合奏。愤怒、快乐、摧 毁、死亡——太阳湮灭了,月亮破裂了,天空被撕成碎片,连同你,连同风。风 刮得连自己都不知去向,而你为要证实自己,在骤雨般袭来的沙粒缝隙中,勉强 睁眼往前走,只见那浑噩的村舍房屋车马树木,竟也如同那瞬息万变的风,没了 形状…… 肖潇从路口的长途汽车站,走回分场宿舍,几百米路,走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大路混沌沌、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似都让风刮跑了。 她浑身上下,头发、衣服、牙缝、鞋壳里,落满了这些春天的使者扬起的尘 土。她走了两个多月,走时还是一片天寒地冻,如今却从那喧嚣的风里,忽然嗅 到了阳光的芬芳气息。她走得步履艰难,心却舒张而欣喜。 春天,你好! 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她走进科研班宿舍。炉子压着火,一个人没有,显得冷冷清清。她在自己的 铺位上坐下来,炕沿上一摸一手灰——她发现旁边空空,大康的那套铺盖没有了。 她慌忙扫视两边炕上的行李,她熟悉大康那块淡绿格子的塑料布,萝卜头有 一次还趴在上头下过棋。可是,哪儿也没有那块塑料布。而且,大康的那只刷着 蓝漆的木箱子,有一个大疤的花脸盆,还有墙上那面小方镜子,通通不见了。 她有点发毛。 她定定神,放下东西就往外跑。 她第一个想起来可找的人,是苏大姐。 可苏大姐这时候一定不会在家里。 破旧不堪的分场办公室隔壁的科研室锁着门。 财会组、卫生所、广播室都锁着门。 连食堂的烟囱都不冒烟。大风的呼吸把所有其它的呼吸都压住了。 她跑到兽医室去找楚大夫。 风总算没有把马儿都刮上天。楚大夫戴一双透明的手套,正蹲在一匹马脚下 忙碌。她闯进去,连叫三声,楚大夫才回头。看见她,一点没有惊奇的样子,笑 笑说:“噢,回来参加大会战啦?” “什么大会战?” “水利大会战呀。”他似类非笑地说。站起来,走到窗口,敲敲玻璃。“这 不!大战龙王庙呢!” 她往窗外看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是挖水渠开荒吗?”她急急问,“不是,是修半截河河堤。”楚大夫回答。 她有些奇怪。她记得郭春莓是一心想多打粮食的。 楚大夫往一个瓶里倒一种白色的液体,一边说:“这是场党委决定的。李书 记坚持七分场要以畜牧业为主,必须加固河堤,开辟草场。郭爱军不能不执行党 委的决议,只好扔下挖了一半的水渠把队伍拉去修河堤。”他叹了一口气。“可 是眼看春播就要开始了,机械、人力都不够,我看无论怎么大会战,也不赶趟。 要修个半半拉拉,桃花水一下,全完……” “全分场所有的人都去了么?” “能去的都去了。我对郭主任说:对不起了,一匹马驹落地三千块呀……” 他说着。又埋下头去忙自己的事。 她不及告辞,急忙掩门出来。她决定马上到工地上去。苏大姐和大康也一定 在那儿。 风把她吹得东歪西倒。她解下纱巾把整个脸面和头部都罩住,象个蒙面大盗。 纱巾是白色的,于是望出的田野和天空,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顺风。风推着她走,送着她走。 她走得飞快,腾云驾雾。她变成了风,风变成了她。 她听见耳边传来叽叽人声。 她睁大眼,看见一片灰黄的草滩,一堆堆草绿色、蓝黑色的棉袄,一张张蓬 头垢面的脸。还有一条又低又窄的土埂,向草滩两边延伸,象一条干瘪的死蛇。 土埂上插着一面红旗,在风中啪嗒啪嗒地飘舞,一会儿卷成一根红色的鞭子,一 会儿又变成一只火红的大鸟。它每一记拍击,都好象有什么东西炸碎了,叫人心 惊肉跳。 就在离她最近的一段土埂上,堆着一些蓬松的柴禾;不,是一些长胡子的土 块:不,确切说,是一块块黄褐色的草垡子。 草垡子每块约有炕桌那么大。厚实的土圪中裹着密密的草根,土层以上的干 草松松垮垮地占了很大的体积,可以看见土圪中的冰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地冒着 寒气。 没有多少人在干活儿。许多人裹紧棉衣,背着风靠在上埂下,似睡非睡地眯 着眼。还有些人围着不远处的一辆灰色的推土机,那家伙腾腾地响着引擎,夹着 几声争吵。 她走过去。 她看见萝卜头一只脚登在链轨板上,一只手抓着一副油腻腻的手套,歪着脖 子,恶声恶气地说:“反正没听说放着机器不用,让机耕队人下地背草垡子的!” 一个戴绿军帽、浑身是土的人,背对她站着,象哄孩子似地慢声细语说: “那过去垦荒时没有拖拉机呢?你这个代理队长如果不干,机耕队的同志都罢工, 劳力就更不够用了。要顾全大局……” 肖潇听出那是郭春莓的声音。她把短发掖在帽子里了,象个假小子。 萝卜头却打断了她:“劳力不够?不够活该!谁叫你放着推土机不使,倒用 爪子创!” 郭春莓正色说:“这是个路线大事,是铁锹能不能打败推上机,人能不能战 胜机器的原则问题。党支部决定全分场总动员背草垡子,是有深刻的政治意义的。” 萝卜头脖子上爆出几条扭曲的青虫。他嚷道:“你那个草垡子,暄乎乎的, 顶屁用!一场水来就塌了!” 是萝卜头?那个把豆种倾在地头的萝卜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顶真?也许 是他不愿意背那又脏又扎的草垡子,他要摆拖拉机手的谱……她弄不清到底怎么 回事,超假的时间太长了…… 一只干热的手扼住了她的手腕,肖潇回头,见是苏大姐。 苏大姐满面尘土,只有眼睛还转着一星白。苏大姐将她拽到一边,低声问: “今天刚回来?” 肖滞点点头,忙问她这儿是怎么回事。 苏大姐几乎贴着她耳根说:“挨了批评啦,李书记不同意她再开荒种粮,她 心里有气。 前些天一直灰溜溜的,后来管局那个政治部主任来了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想 出这么个招,全部用人工修堤,体现什么人海战术、人定胜天……“ 政治部……余主任?她干吗那么听他的话? 萝卜头那个尖细的嗓音又响起来:“别废话了,要说上推土机,我们通通包 了,准保误不了春耕!” 郭春萄斩钉截铁地说:“党支部的决定不能改,你不干也得干广萝卜头忽然 德皮笑脸地说:”那好,你自己干去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身后跟上了几个人。“ 灰沙很快遮掩了他们的背影。 郭春萄抡起一把铁锹,狠狠挖起士来。 肖深揪住自己的纱巾,她真想喊住他。个人英雄主义!可她也暗暗佩服他。 为他敢在大众面前给郭春萄这样的难堪。她避开郭春薄的目光,跟着苏大姐走开 去。苏大姐的眼神,忧心忡仲。 肖滞忽然想起,并没有看见大康。 “大康在哪儿?”她问。 “走了。” “什么走了。” “回鹤岗了。” “……回去……干啥?” “矿上。” “招工?” “不……是,嫁人了” “嫁谁?” “一个矿工。先当家属,过一段,就会有正式工作……”苏大姐说得那么平 静。 肖潇直着眼发愣。她仍是不相信,一个快快活活的大康,怎么就突然不声不 响地嫁了人呢? 撇下自己种了五、六年的试验田。而且,按说只有最走投无路的姑娘,才嫁 矿工…… 我怕你回来,见不着我了……大康翻一个身嘟囔。 这么说,她临走前一天夜里,大康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的,那时大康就知道 自己迟早要走? 那时大康就已经让家里人筹划好了?好你个大康,为什么不说实话?可你揣 着假电报去北京奔工厂,不也没对她说实话?……何况、何况那晚上大康吞吞吐 吐,欲言又止,是不是因为同她的心隔了一层的缘故…… 不,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肖潇不能解释大康的行为,也不能解释自己。大风把她本来就纷乱复杂的思 绪,刮得七零八落。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回农场来,心里竟是这样的虚软, 空空荡荡,没着没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