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好人!” 唐启昆一想到十爷就生气。他自己一天比一天窘迫,仿佛就是十爷害的。他记 起从前过的那些好日子,象在心头长了个疖子那么难受。 谁都知道他叔侄俩特别要好。早先大太太跟二少爷简直是替十爷当家,什么事 都替他把主意打得停停当当。 “十爷你真要小心哩,”唐启昆伸出个食指,压着嗓子告诉他。“你做人太老 实,家里人又这么多。现在分了家——我只怕你上人家的当。” 做叔叔的担起心来: “怎么办呢?” 大太太也插了嘴:小声儿把二少爷那些话说了一遍。她认为顶靠不住是五房里 ——偷呀抢的什么都来。 “如今不过才分家,就是这些鬼鬼祟祟的事。将来五爷败光了——嗯,他这个 样子抽大烟还抽不穷啊?你望着罢,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定欺侮你。” 于是二少爷出了个主意,他拍拍自己胸脯。 “有我!——我代你想法子!” 他叫十爷把分得的那些字画——藏到他们大房手里。大太太跟他都比他精明, 谁也骗不去。十爷越想越可怕,再迟点儿就怕给抢了去似的,就在当天晚上,这两 叔侄把三口大箱子搬到这边来了。 那时候十娘过门来还不到半年。身材比哪位太太奶奶都要高一点。走起路来挺 胸突肚地跨得很快。她不大开口——也许是因是新婚之后有点害臊。一双眼睛可显 得很懂事,瞅人一眼就仿佛要看穿别人的心事。 大太太很不喜欢她。 “十娘才好玩哩——长得这样高法子,高得跷蹊,乡下女人倒有长得高的。一 个太太长得象个金刚样子,我还没有看见过哩。” 她儿俩都想不透——怎么十爷会跟新娘子这样要好。他差不多每天呆在屋子里, 两口儿厮守一个整上午。他们扔骰子,抢开,吊天九。有时候还哄出了十爷的傻笑。 二少爷总是踮着脚走到过道里,反着两只手,侧着脑袋听着。他母亲偷偷地拐 过,扬扬眉毛张张嘴,表示问他什么的时候,他只抽出手来摇几摇。 “呃不行!”——他们听见十爷在嚷。“这一副是我的!” 跟手板壁那边就透出一丝轻笑声。 “你赖痞嘛。” “十娘说十爷‘赖痞’”二少爷贴着大太太的耳朵告诉她。 大太太一想到这些就发闷: “怎干十爷不发脾气的嘎,她骂他‘赖痞’?” 大房里这两母子静静地等着:他们巴望着那对新夫妇吵嘴打架。大太太挺有把 握地说: “新造茅厕三日香。过一向你看罢:有得吵哩。” 那两口子那种亲密劲儿逗得大太太跟二少爷都不大舒服,十爷一有个新人上了 门——就连嫂子侄子都丢开了。十娘这个人是——哼,靠怕是靠不住的。将来她一 替十爷当家,十爷就会跟他们疏远,就再也不会象现在那么相信他们了。 大太太一瞧见十太太,就总得把下唇一撇。 “看看瞧!——这副粗脚粗手的样子。” 她这就动手跟十爷谈到一个人的貌。她用着老嫂嫂那种关切的样子——告诉他 一些千真万确的道理。她眼皮下面打着皱,没办法地动着手指,担心到十爷将来的 命运。太太们长得太高总不是福相:她或者克夫,或者犯夫星,这种女人总是不会 生儿女的。 “这一着倒着实要防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她到他们屋子里去坐了一会。她骄傲地告诉十娘——二少奶奶已经怀了六个月 的喜。她用种真心照应人的神气劝着她:顶好是快点生个儿子,她叫升了天的老太 爷欢喜。 等到听说十太太有了孕,她老人家就跟那些姑太太们小声儿说着: “十嫂也真是!她亲家母①有三个月没有来了哩:说是有喜了。你相信啊?看 她那个样子就不象。五嫂说:十嫂啊——哼,她有暗病!” ①原住:H·斯立斯说:以尾骶骨为圆心,N寸为半径,画一个圆圈,这圆圈里 面的东西,人们都讳言。唐家的太太们尤甚,说时则用许多代用语,如月经,则曰 “亲家母”。 第二年十娘生了一个男的,那个启良,谁都料不到那个女人那么会生:差不多 两年一个。并且个个都很结实,一直到现在——只死了一个小科子。 “真奇怪!”大太太越想越不服气。她这就把怒气泄到二少奶奶身上:二少爷 一连让她养了三个小孩——都坏掉了。“这贱货!——带孩子这个样带法子!她就 看不得我有孙子!” 二少奶奶气忿忿地回嘴: “嗯,你不怪你儿子——倒来怪我!你儿子生了一身不要脸的病,你不晓得啊? 连我都过上了身,我一肚子怨气正要找你们算帐哩!” 全家人都知道了这回事,这里那里时时有些很难听的话。就是以后二少奶奶丢 下了两个孩子死了,他们还认为就是那个毛病送的命。 “怪不得老二的孩子老长不大,如今这两个孩子往后还不晓得怎么样哩。” 这两母子瞧着十娘那一窝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声吵着,好象故意来挖苦他们似的, 他们就更加恨那位十太太。他们看着自己带病的孩子,就似乎觉得他们这种抱儿抱 孙的运,是十房里硬抢了去的:那边生一个,这边就死一个。 大太太说: “一个人要是在相上不招子息,偏偏有许多孩子的——那一定就是报应。不是 坏东西投了胎,就是前世欠了债。” 那时候她老人家老是跟十爷谈起十娘的相貌: “你看她的眉毛。” 说了轻轻嘘一口气,舌尖顶出嘴唇,好象叫自己别泄漏什么似的。 十爷搔头皮; “怎么呢?眉毛?” “我本来不该派说的,”她踌躇了一会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想想真 不放心。唉,眉毛粗——脾气就有点那个。你望望五嫂子瞧,那双眉毛。” 不错。的确是的。十爷一下子没了办法:他想象到他家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 那么又高又大,象五嫂子那么泼辣起来——那简直!这些他怎么没早点注意到呢? 启昆二少爷也结结实实跟他讨论了一次。 “十爷,并不是我在你跟前说十娘什么。我是一片好心,我。” 这么一开了头,就长篇大段地说了开来。他叫十爷别多心:他们有天生的血统 关系,他们天性就规定了他们要彼此关切,彼此帮忙的。十爷怎么能够信不过亲人, 倒去相信一个新进门来的人呢?——况且这个人个儿长得那么高。 “我看——钱上面的事万不能给十娘管。” 十爷的钱比别房里多些。他分得他那份家产之外,还有老太爷的一些金条,一 些玉器——都私下给了这个小儿子。这也是十爷自己对大嫂跟二侄儿说出来的:他 把什么秘密都放心地告诉他们,虽然老太爷还对他嘱咐过这些话: “你对什么人都不要说。你太忠厚,容易上当。我要给你这些个东西——也为 的你太忠厚。这些个你要好好藏起来,顶好是存到二姑妈那块。” 可是二少爷斩钉截铁地告诉十爷: “不行!” 老太爷的遗教他们当然得依着去做,不过一个人总要有变通办法。这里他打打 手势来了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二姑老太太家里穷了下来,这就难保她 老人家不挪用一下。 “还有——”二少爷很为难地在嘴里“啧”了一声。“十娘——十娘晓不晓得 这一笔货?” “我还没告诉她哩。怎么?” 做侄儿的透了一口气: “还好。” 那年唐季樵要到城里去,他们叔侄俩就又商量了一回。二少爷出了一个很好的 主意,叫十爷一天到晚提得高高的心放下来。这个办法的确千稳万妥。不过一想到 要自己怎样来动手,十爷又踌躇起来了。 “埋到花园里——倒是保险的。不过叫哪个去埋呢?” “怎么,叫哪个去埋!”二少爷瞪着眼,压着嗓子叫。两个眼珠子分得很开, 看来象个斜视眼。“当然自己来呀——你跟我。要给第三个晓得就糟了。” 他们约好了时间,十爷就一直心跳着。他从小长到这么二十几岁——从没有冒 过这样的险。等全家哪一房都睡觉了,他摸手摸脚走出自己的房门的时候,他膝踝 子颤得发了软。牙齿没命地敲着,连话都说不上。 “慢慢……等下子……” 二少爷可很沉着,警告地触一下他的胳膊。两个人手里拿着那五六包东西溜到 了花园里,二少爷这才有机会埋怨他。 “你怎么这个样子不小心,嚷呀嚷的。” 颤巍巍的十爷一个音都吐不出来。那几包重甸甸的东西把他累坏了。 天上一些星星——象远处的灯火似的闪烁着,象一些鬼头鬼恼的眼睛——偷偷 张望着他们干什么勾当。园子里黑得巴了起来,叫人再也想象不起白天是个什么样 子,简直不相信这天地间丕有个太阳。只要偶然低下身子去,一些树就高起来—— 给浓腻腻的天色衬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们身上一阵阵的冷,感得到露水浸到了他们脸上,他们手上。 十爷害怕地拖着二少爷的袖子,他那颗心简直会跳出嘴里来,他不顺气地说。 “我一定会生病,我一定会生病。……” 四面静得不象是人的世界。听着自己的脚步子——十爷老觉得后面有谁跟着他。 一回头——一片没边没际的黑。他打了个冷噤。可是前面那个金鱼池发着亮,颜色 是惨白的,逗得他联想到死人的眼睛。忽然好象什么人扔了石子进去——咚!十爷 全身一震,腿子软得溜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 只有二少爷那坚定的声音叫他得了救: “来!” 他领他穿过弯弯曲曲的路,绕过那座堆起来的石山。二少爷什么都有个计算, 正象他自己拍拍胸脯讲过的—— “莫慌!我有成竹在胸,我!” 于是他加紧了步子,毅然决然往前走着,只不过把脚踞起点儿就是了。 然后他两手做了一种动作,“擦”的一声——四面陡地发出红黯黯的光来。 嗯,他倒带来了洋火,还有一支短短的洋蜡。总而言之他一切都安排得周周到 到,不用做叔叔的操一点点儿心。 那位长辈胆大了些:对着亮光,对着这么一位靠得住的侄少爷,他觉得世界上 的事都有办法了,这就带着商量的口气问: “埋在哪块呢?——这是,怎样?” 他们快走到墙边了。可是二少爷忽然顿了顿步子,静听了一会。外面有人在走, 响着沉重的梆子声。那带嘎的叫声似乎飘到了天上——才又悠悠地荡过了墙来的: “小心——火烛!” “这倒头的更夫!”十爷嘟哝着,把冰冷的手指贴到了胸脯上。 唉,这些个事情真麻烦。要是老太爷不给他这些金条,这些玉器,他也就用不 着这么提心吊胆。现在他们可还有一部大手脚没做完:一想到那上面——他脑子里 就一阵昏。再也想不上怎么掘土,怎么把那些玩意放下去。不错,他们还得再把土 盖上去。 一阵冷气打脊背上流了下去,那烛光没命地晃着,闪动着烛心上的青色的火焰。 他们的影子竟变成了活人,很不安地在那里摇动,仿佛拚命要打他们脚底下脱开。 叔侄俩的脸上给映得一会儿清,一会儿红。 唐季樵使劲咬着牙。他恨不得一脚就逃到屋子里去,一面叫着——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然而不行。启昆连锄头都预备好了——在白天就搁在那个亭子里的。这位侄少 爷替他的财宝照顾得这么周到,简直叫他自己有点惭愧。一个人怎么竟想要丢掉这 些麻布包不管呢——光只这五条黄闪闪的东西就有五十几两。谁都在嫉妒他,谁都 想要从他身上打主意。 他打了个糊里糊涂的手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肚子里忽然闪了 一下很隐秘的抱歉心情:觉得先前他那种念头——有点对不起去世的老太爷,也对 不起眼前这位侄少爷。 “这件事总会要做完的,”他横了横心对自己说。 什么天大的难事都会过去的。他小时候一提到背书就怕,担心第二天一早会挨 打,可是这个难关到底也自然而然过去了。他怕五嫂跟老太太瞎闹,怕不知什么角 落里流来的难民抢到这镇上,怕发大水,怕鬼,怕吃药:这些你索性死闭住眼睛, 咬紧着牙,等过了这个时辰,于是什么又照平常一样。并且—— “今晚算不得什么难事……包给他做就是了。……” 那个可指挥他起来: “十爷,你快把那个锄头拿给我!” 十爷不敢正眼看亭子那边,只很快地瞟了一眼。他打了个寒噤。他小声试探着 说: “就不要用锄头罢。” 茫然地看着侄儿的脸,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 “用手——可行啊?” “你真是!”二少爷一转身就往亭子那边走,洋烛火焰一晃——拖成了平的, 火尖子扫到了二少爷胸襟上。 后面——紧紧地跟着十爷。他不敢一个人站在那黑地里。 十几秒钟之后,他们动手掘起土来了。 地点是打那棵老槐树往东北跨三步——那块太湖石的旁边。这个原来也有个讲 究。 “我算好了的,”正经事一做完了,二少爷就搓搓手解释给他听。“今儿个是 个好日子,又可以动土。我呢——不代人帮忙则已,代人帮忙总是处处都顾到。我 生来的脾气,就这个样子。这个方向,也是个好方向,这块财旺,我研究过的。… …唉,我真累死了。要不是为的你——唉,真累!……你可不能跟旁的人说我,留 神点个!” 唐季樵感动地透了一口长气,走开花园的时候他紧紧抓住二少爷的膀子,喃喃 地说着: “唉,只有你待我这样子好……你待我真好……” 假如没有启昆——他这位十老爷就会不知道要怎样过活,怎样做人。他跟这个 侄儿怎么也分不开:他们可以共患难,共富贵。这么一个大家里,除开了去世的老 太太老太爷,另外还有个这么体贴他,帮助他的人,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我可以分一半家私给他,”他打着主意,一面担心着启昆怕会拒绝,瞅一眼 那个的脸色。“金条一人一半,还有玉器骨董……” 等到二少爷一吹灭了烛火,他又觉得身子掉到了冷水里。眼面前老有个五颜六 色的东西在晃着,就连星星也看不见,只是感到前面有什么鬼怪在等着他似的。一 直回到屋子里,睡上了床,他还全身发软,仿佛一丝丝的肌肉都分散了,拆开了。 “嗨,我再也不来了!” 花园里那些景象跟梦一样叫他糊涂:他简直不相信他自己也在场。他对二少爷 那种胆量,那种能干法子——竟起了一种敬意,仿佛他在一个神道跟前似的。他闭 了会儿眼又张开,忽然又想起一件叫他担心的事。 “将来怎么掘出来法呢?”他对自己念着。“会不会再要来这一套呢”……喷, 唉,怎么掘出来法呢?” 可是在他出门到城里去的第三天——也是这么一个满天星的半夜里,他二少爷 把他担心着的事办妥了。 进行得很快当。二少爷轻轻巧巧走出房门,二少奶奶坐在床上等他。那时候二 少奶奶还没有死,虽然正在坐月子,这件事可叫她兴奋得撑起了劲来。她照着做婆 婆的做丈夫的教给她的那些方法,把小孩子推醒——让他哭着叫人听不见二少爷的 脚步响。 从这天起,大房里的箱子里多了五六个麻布袋。 这些现在想起来,差不多是前一辈子的事了。不过二少爷指头上还感得到那些 东西的冷气,仿佛它们还留在他手上。心里可空荡荡的,象早年记起他的孩子一样 ——好容易生一个,又坏一个。 “要是留到现在——”他怨声怨气地说,“唉,如今也不会这样窘法子。” 他不大记得起那些玩意是怎么花掉的。大概他到北京进法政讲习所的时候,在 前门外花得有个样子。嗨,真是谁叫自己那样呆的嘎!——跟同学们听戏,吃正阳 楼,花的全是他的。连逛班子也是他掏的腰包。 “算我的!”他动不动就拍拍胸脯这么叫,接着用长官对属员的派头看看他的 同学们。“看今儿个晚上怎么个玩法,你们说!” 大家谨谨慎慎对他提供一些意见,带着挺认真的脸色跟他谈着,仿佛他们都在 实习——预备毕了业好去到什么顾问机关里服务似的。末了总是那个矮子——他们 把他看做唐启昆的国务总理的那个,站起来晃着手,斩断了那些乱糟糟的话声: “我们还是让老唐来带领罢:唯老唐的马首是瞻。我们都听从,不管他怎么办。 我们绝对的捧场!” 有些人拍起手来。其余的喝着采,这里还响起了那个老卞的嗓子: “咦,好!……好哇!……咦!” 唐启昆还记得老卞脖子上突出的青筋,脸发了紫,一本正经地叫着,似乎在苦 心学习什么。据老卞说起来——要想在北京谋活动的,总得会这一手。他还庄严着 脸色告诉过别人: “国会里有谁演说,那些议员赞成的——只喝采,不怕手。叫得挺热闹。” “那时候真有点个意思,”唐启昆想着,闪了一下微笑,接着深深呼吸了一次。 他要记一记那些班子里的热闹劲儿,那些姑娘的名字,可是糊成了一片。只是花出 去的钱他还有点数目。 “真傻!”——因为想到了在北京的事,就连对自己说话也不知不觉调上了京 腔。“一年要花四五千!——嗨,四五千!” 可是他又对自己辩解着:一个人在青年时候总该有点豪兴。他也并不是不懂事, 那时候。他每天回到公寓里总是有点懊悔的 “又是两百多!——我怎么要到班子里打牌呢!” 他抽着老炮台,对灯光发着愣。随后他细细地记上这笔帐。脸上总是有点发热, 觉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亏心事。上了床之后他对自己下了个结论:他这些同学全靠不 住。他们揩他的油,带他去干那些荒唐勾当。 真可恶!一个个都是小人样子!还有那个老卞——简直俗不可耐。 于是他打了个阿欠,打定主意——从明天起就不跟他们来往。真是的,他自己 也得想一想。这几年不比从前:现在分了家,花的并不是公上的。这怎么行呢,一 出手就是几百。 第二天他什么事都精明起来。嗯,这个伙计靠不住:六个铜子花生米只这么一 点儿! “伙计你不要走!”他叫。“呃,你买了六铜子花生米么,的确是六个铜子儿 么?……哼,你当我不知道……” 出门叫洋车的时候他总得冒火: “什么,要四十枚!——放你娘的狗屁!” 他很快地往前面走,连头也不回。洋车夫可老跟着他,开玩笑似的——三十五 枚吧,三十枚吧。他们只要逗他多花几个冤钱。他们老卡着价,叫他老这么走着。 “混蛋!”他咬着牙骂。 这时候大概是九月里,他记得。那件大衣压在身上重甸甸的。太阳有气没力地 透着黄色,把这个京城照得非常惨淡。时不时有阵风卷过来,路上的灰土就沾了起 来,陀螺似的直打旋。 他拿手绢堵住鼻子嘴。可是呼吸不灵便,更加吃力得喘不过气。可是他一直没 理会那些车夫:他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一个不留神会跟那些粗人打架。牙 齿老是咬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四面瞧瞧——实在想要找巡警来替他出气。也许是因 为他太愤怒,腿子竟有点发软。 那些车夫可还满不在乎地在那里嚷哩—— “二十八枚吧!” 该死的家伙!——多赚了这几个儿就发了财么! 一个劲儿走了小半里,到底作成了这笔买卖,二十六枚。车夫一拔腿跑了起来 ——唐启昆又觉得自己做了冤大头。真是该死!——走了这么一大截了还是二十六! 为着要报复一下,他不住地在车上顿着脚,催别人快点儿跑。他老是骂着,还 干涉车子走的路线。 “你这个混蛋!——怎么不一直走!” 他老实想要叫那个车夫多绕些远路。 “唉,到底省了几个钱,”他安慰着自己。“真的,不省点个用真不行。” 可是到了四五点钟光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孤寂起来。他拿起晚报来又丢掉, 走到房门口又打回头。他碰到了一个顶难解决的麻烦问题: “今天到哪块去吃晚饭呢?” 他想到了那些小饭馆——老是白菜!老是炒肉丝儿加榨菜!一个人可也得吃上 什么毛半钱,每个月的伙食就是九只洋!只有吃面上算些,可是他把下唇一撇:该 死,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要吃面当饭的嘎! “面不过是点心,”他对别人说过。“只有夸子才不吃饭:中饭也是面,晚饭 也是面,所以就变得这样蛮法子。” 胸脯一挺,他又毅然地加一句: “我呢——我是一定要吃饭的!” 现在他可感到十二分为难,他埋怨北京的饭食太贵。 照例在这个当口——他的几个同学轰进门来了: “今天怎样?去溜达溜达吧?” 唐启昆没声没息地透了一口气:他这个难关倒给他们冲过了。不过他脸色仍旧 很难看,身子也躺在椅子上没有动,自暴自弃地答: “我不去!” “怎么呢?” 那位老卞总是在这时候插嘴,认认真真说起大道理来,并且总是预先干咳一声。 “我们学法政的——咳哼,将来当然是在政界活动。所以应酬的学问倒是挺要 紧的:我们这么着——倒是学了真正的学问。” 大家都看着唐启昆懒洋洋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打箱子里掏出一叠钞票,他们脸 上的肌肉就一丝丝放松,眉毛眼睛也飞了起来。于是他们由唐启昆带领着——到班 子里喝着酒,打着牌。 第二天上午唐启昆打前门外回来,跟洋车夫吵了嘴之后,他觉得他面前开了一 条路——一条熟路,他常常走的。他记起了他的十爷。 “一个人怎么能够不用钱呢?”他想。“就是只要会想法子。” 这只有十爷那里打得通。 十爷总是相信他的。那年年假他回到柳镇,他叔侄俩就在十爷屋子里小声儿谈 着。棉门帘放了下来,窗幔子也封得严严的。他们把十娘支开,还不住地四面瞧瞧 ——怕有什么歹人听了去。 “真的呀?”十爷叫。“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利息呢?” “小声点个!小声点个!” 做侄儿的侧着脑袋静听了一会,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会有这样大的利息呢。北边的皮货才便宜哩,只要我们有本钱贩了来, 一转手——就是个对开。” 那位长辈站起来,踱了几步,叹着气,仿佛嫌利息太大的样子。他想到了做生 意的麻烦,又想到怕会贴本。一面又莫名其妙地有点着急,似乎有什么鬼神在催逼 着他,叫他赶快动手——迟一点儿就会给别人赚去了。 老半天他才迸出了一句话: “好是好。不过这个生意——这个生意——做起来才烦神哩。” “啧,嗳!” 这里唐启昆挺到了他跟前,两片嘴唇很有把握地紧闭着,叫人看一眼就什么也 不用担心。随后他伸出五个指头来计算着,视线老盯着十爷的眼睛,声音可放得很 低的。他主张凑四万块钱先下手做它一笔。 “连你一共五个人,一个人八千。本来有个山东人要跟我们合股,我们不要他 来。我早就想到你,不过信上不好写——要是给人家晓得了不是玩意账。” 于是这回——十爷带着万分感激的脸色交给二少爷四千。这位侄少爷永远是照 应他的: “你千万不要说给人家听,人家一晓得了就要抢着来做这笔生意,那——才糟 哩。” “唔,唔,”十爷机警地点着头。“等你到了北京我再寄四千给你。要添本钱 的话——再加。” 当年十爷就有这么大方。后来二少爷写信告诉他生意贴了本,欠了债,他又还 寄了三千多块钱去。 有时候唐启昆忽然有种怪念头一闪,似乎有点不安的样子——觉得自己对十爷 做得太那个了些。可是一会他就想开了: “十爷是——反正不在乎。” 然而近来—— “哼!”二少爷恨恨地在鼻孔里响了一声,把骨牌一推,捧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叫他有种凄凉的感觉。外面似乎有沙沙的雨声,抬起头来 一仔细听——可仍旧是一片寂静。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丢开了他,谁也不理他。于是 那种从来摸都不敢去摸到的念头——在他心里长了出来,象一根钉那么塞在里面。 他预感到自己会要遭到什么不幸。 瞧瞧自己的影子,连自己也有点害怕。他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只有在对 江省城里——他能够找到一点儿安慰。那块有个人真心爱着他,等着他去。 “唉,我真要待她好点个,”他想。“她如今恐怕正在泡京江挤给小龙子吃哩。” 什么地方响起了幽幽的脚步子:听来仿佛是在老远的什么高处,又仿佛就是他 身边。接着还听见轻轻咳了一下,象是打一个坛子里发出来的。 “哪个呢?”他模糊地想着。“靠哪个——替我——替我——我该相信哪个呢?” 这简直是一个好兆头——丁寿松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要钻进来。 二少爷眯着眼瞧着他,腔调再柔和没有: “你还没有睡?” 那个吃了一惊。他本来打算挨骂的,二少爷这么一客气,他反而把身子缩了拢 去。舌子也变得结里结巴——不知道要怎么回话才好了。 “我……我……二少爷在这块养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