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之后的一个上午,唐启昆坐上自己的车子到丁家去。 这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种义务:隔不了一两天就得到那边去给大嫂请一次安。可 是他一想到丁家那些冰冷的脸孔,爱理不理的劲儿,他心就一沉。胸脯给绷得很难 受,恨不得要发一下脾气。于是——小侯把裤带系紧一下,瞅他一眼的时候,他认 为这分明是问他到哪里去,明明知道却偏要问! 他喷着唾沫星子叫: “到丁家!” 狠狠地把自己屁股往车垫上一顿,嘟哝着骂了几句。小侯可一点也不理会就跨 起大步子来:脚板差不多敲到了车板下面,然后又重重地端到石板上,想要把这条 路踏碎似的。 迎面兜着风,二少爷脸上凉沁沁的觉得很舒服。他打了个嗝儿又咽下那口酸水。 “大嫂怎么总不家来呢?” 心里分明知道别人在跟他赌气,可是他要叫自己别尽在不幸的方面着想,故意 这么问着自己。可是他全身的皮肉都发了一阵紧。他感到就有一阵大风大雨会临到 他头上来,如今可连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越静越叫人害怕。 大嫂在等着文侃回来。那位大人物一到家——那些姓丁的就得全伙儿来对付他 唐启昆。这里亲戚朋友都会站在他们那边,说不定连十爷也——嗨,真该死! “丁老大怎么不早点个来的嘎?”他烦躁地想,他莫名其妙的希望这件事早点 儿发生:他似乎觉得——不管要闹什么大乱子,总比现在这样好过些。 可是丁文侃一下子还不能回家,丁家接到了他一个电报。 小凤子吃惊地嚷: “史部长脑充血!哥哥不能家来:要照应哩。” “什么?”老太太眯着眼,远远地张望着她手里那张纸。“什么充血?” 她们拥到了小凤子跟前,几个脑袋簇成了一堆,谁也没理会唐二少爷。 老太太出神地想着,嘴里反复着,硬要研究出来才甘心的样子: “这是个什么毛病呢?这是个什么毛病呢?” 唐启昆站了起来,颠了颠脚,好象就看出了道理来似的: “脑充血?脑充血就是那个哎,就是中风。” 他畏缩地瞅了芳姑太一眼。 那个可没了主意,自言自语地: “中风。……要不要叫人告诉爹爹?……” “去告诉爹爹做什么!”她妹妹很快地说。“找他家来只是空着急。” 随后她们娘儿三个都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彼此听得见。有时候她们悄悄地抬起 了眼睛,可是一碰到别人的视线,就马上移了开去,仿佛要把对面眼睛里流出来的 不幸消息退回去似的。 老太太用很慢的动作坐下来,那双剔脚刀似的眉毛轻轻皱着。她想不透——怎 么这个什么充血就是中风。要是真的话,她倒可以在老太爷那本账簿里查出那个药 方子来。不过文侃电报上打得太不清楚。 “他到底有没有摔一跤呢——那个那个史部长?” 可是她没问出口来。在这里要发出一声,要说一句话——都不合时宜,她只试 探地瞟一眼小凤子。 小凤子在那里尽呆看着电报,嘴抿得象一颗樱桃。她虽然恨她哥哥小器,只顾 着嫂嫂不顾家,可是这上面几个紫色铅笔写的字——一个个跳到她眼睛里,叫她脑 袋发胀。要是史部长竟死了,哥哥掉了差使呢? 她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她记起从前那些日子。她脊背流过一阵冷气,仿佛她已 经听见后面有人叽叽咕咕笑她那件袍子寒怆相。 三嫂屋子里又滚着开水似的,一串不断地念经,声音又平又低,显然她什么事 也不问,什么坏消息也不听,只顾在她房里做自己的功课。这逗得小凤子很生气: 别人这么平静,引起她的嫉妒来了。 “简直不象人! ” 她眉床一耸,额头上画的两条眉毛就懒洋洋地动了一下。 “哼,看她有好日子过!” 她姐姐眼睛对着那张红木桌子: “唉,随她罢。” 现在唐老二变得自在了些,他挨到了小凤子身边,深深吸了一口她发散出来的 淡淡粉香。跟她眼对眼打了个照面,他索性拿起那份电报来。他看了正面,又看看 反面。然后挺有把握地坐下,左腿搁上右腿: “我看——没得事。史胖子常常中风,中惯了风的才不怕哩。就是他这回死了 ——”他停停嘴看她们一眼,“我看是——文侃倒会要升官,我说是这个样子的。” 老太太问话似地对他抬了抬脸,他马上挺挺肚子,详详细细说了开来。他自己 也做过官,那些规矩他很明白。两只手搁在桌沿上,脸子往前面伸点儿,把嗓子压 低了些:好象他告诉老太太的是一件什么非常秘密的事。他认为一个机关里死一个 大官倒是好消息:空出那个位置来好让别人升上去。这回就说不定次长升部长,秘 书长升次长。 “秘书长升次长倒是容易的:都是简任官。” 他瞟了小凤子一眼,干咳了一声,他觉得小凤子在瞧着他,在注意着他,于是 他又关切地加了一句: “你老人家急什么呢,我看——一个人好运一来,挡都挡不住。” 芳姑太太下唇一撇。 “哼,说得真好!” 唐启昆装做没听见,很镇静的样子点上一支烟。他好象给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催 着推着叫他走,他又觉得这时候告辞不大合适,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他希望他能够 碰见文侯老三——他们全家只有这位三老爷跟他有话说。可是一想到那个一天到晚 没一句正经话,只是跟他瞎开玩笑,他又打了个寒噤。 不过在这个当口,他无论如何该找点话头出来。他不妨跟她们谈谈官场,谈谈 文侃。 然而大嫂叫了起来: “温嫂子,温嫂子!叫人去接祝寿子啊!” 随后她们一个个走了开去。 “该死!”他在嗓子里骂着。念头一下子又触到了大嫂身上,他就感到有个什 么千来斤重的东西要他去掀开,要他去推走它似的。 “一定要劝她家去。成什么话嗄!——人是唐家的人,老住在娘家不肯走!” 他站起来,他要告诉大嫂——他看来世界什么东西都不要紧,都不值得什么, 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嫂嫂——他一辈子只是替这两个人打算。唉,只要她们两个人 过得舒服,就是他做人的目的。 “做人总该有个目的。”——他可以这么措词。 可是——嗨,怎么老住在娘家不肯回去呢?别人一定会议论他,一定会造出许 多是非来。这个罪名他可担不了,他只要做大嫂的回唐家,只要做到这一点,他什 么条件都可以答允。 他叹了一口气走出来。全身都不自在,心也似乎在那里发抖,好象一个新兵要 上火线似的。 唉,在这个地方讲这种话可不大合适。这是丁家:她帮腔的人太多。 又回到了厅上。他头低着,一步一步在方砖上踱着。一退到了这里,他重新又 壮起胆来:还是去谈判一下的好。他实在应该挣扎一挣扎:只要把她劝回了家就什 么事都容易对付得多。 腿子可还在踱着。步子踏得很匀:右脚踏第一块砖,左脚端第二块。于是他打 定了主意:他决计这么一步步踏到对面墙跟前。要是最后一块砖是左脚踹着的,那 他一定!——他今天就要把这件事办到。要不巧是右脚呢——拉倒。 踱到一半,他偷偷地计算了一下。 正是左脚! 他停了步子着起慌来,现在他不得不亲切点儿去想象一下——要真的谈起来是 怎么个情形,说不定他会碰一鼻子灰。说不定丁家的人会当面给他一个下不去,不 管你是少爷也好老爷也好。 “混蛋嘛!”他瞪着眼。“怎么叫我去谈呢!——我是孤立无援的。” 随后他到老太爷书房里张望了一下,又折到后进院子里去。他抿着嘴显得很勇 敢的样子,好象要对谁表示他敢做那件事似的。 听得见她们娘儿三个在唧唧咕咕——准是在担心文侃的官运。他隐秘地闪了一 下微笑。据他看来史部长的病怕不得好,于是丁文侃的政治生活也就完了蛋。真是 的,他倒要注意注意报纸看。 “这几天简直忙得我——真该死,连报都没有功夫看!” 丁文侃要是丢了官,再到哪块去混差使呢?唐启昆拚命去想象一些以后丁家里 的情形:他拿这种念头——来对刚才预想的一鼻子灰给一个报复。一面他对自己解 释:先前跟她谈丁文侃升官的那些——唵,全是哄她们玩的。 于是他胜利地咳了一下。 “咳哼!老太爷要什么时候才家来?” “快了吧,”老太太扁着嗓子答。 “那——那——我不等他了。他家来了,代我向他请请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