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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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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零乱的记录中,我仍可感受到一股热烫的东西。当时我的忘情诉说,今天看有些可笑。但它们毕竟是我的心声,是我昨天的声音。我的一些见解或许是浅薄的,今天看也许完全没有了必要。但我想我仅仅在坚持和解释一些观念吗?我觉得它们现在明明都显得不重要了。我认为重要的是留下了昨天的那种情绪,那种热情追溯的痕迹。我珍惜这一切。我不会因为过去的幼稚而嫌弃它、遮蔽它。相反它是我个人历史的组成部分,是更有吸引力的青春的产物。当我的冲动和率直主宰了自己时,我就愿意诉说和争辩;而当我静默下来审度的时候,又为那些冲动而后悔。可是冷静一下做个比较,我就明白那种热情参与的状态更贴近我的青春的生命。看来每个人都同时并存了两种生命的状态。一种是年轻的、永不衰退的,另一种是老迈的、接近暮年的。这两种状态粘合在一起,矛盾着,制约着,共同伴随一个人走完忙碌的一生。作为一个艺术创造者,他多么需要那种年轻的生命状态长存下去!那时尽管有失误、有缺憾,可那时充满了向上的精神,多么勇于寻找和求索,处于多么茂盛的成长期,当这种状态渐渐消逝了的时候,代之而来的就是老练,就是反复的斟酌和权衡。可怕的成熟来到了,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含蓄而又深邃。你要寻找纰漏吗?那将非常困难。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切直率的想法都隐藏起来,代之以柔美老到的散文笔法,向你讲述一个失传的故事,一个意味深长的典故。这当然也是另一种辉煌。 一个人就是这样矛盾着,犹豫着。 当然每一个人都喜欢青春,都希望年轻,可又不约而同地为那时的稚弱感到羞愧。我也会是这样。不过,如果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去看待那时留下的一切,就又当别论了。那属于一个年纪独有的文章,无论怎样板起面孔,无论怎样追求“根柢”,也还是一部热情四溢的创作。这样想来,人们也就可以放松了。 这个集子里提到的往事,那些童年的场景,让我有些惋惜。它们也许该留到我的其他的作品集子——只是这样不得当,因为它们是我发言中谈出来的,是那篇文章的有机部分。可是重读时,它们很快地将我拉到了另一种氛围之中,让我想起了我走进创作时的情景。看来我永远不能奢谈理论,而只能去叙述和描绘。因为我即便在谈论一种观点、进行一次辨析,也要更多地借助场景和形象,进入那样的氛围。我到后来也不清楚这是在讲一种什么体裁的东西。这就混和在一起了。也许一个热爱艺术、为艺术贡献出一生的人,原本就该把一切都混和到一起去——他的一生就是一次艺术的混合。 我在发言中根据听众的要求,有时也讲一些“文学初步”——我不愿在今天阅读时过多地停留在这些上边。它多么有力地证明了我自己的“初步”、我的“不过如此”。但我也不想删除这些“初步”。我记得我的朋友们曾感兴趣于这些“初步”,他们倒听不进另一些玄妙的东西,有时听了半天,虽专注却不能明白。展示一些最基本的经验,这已经让人很倒胃口了,不过谁又没有一些最基本的经验呢?难道回避和故意地省略这些,就不是另一种矫饰吗?再进一步问,难道极聪明地专心于写作,尽可能地闭上嘴巴就算一种高明吗?那样就没有了坦然和放松,没有了率真和自然,不又是违背了质朴的艺术原则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简简单单的,这不是我们所追求的境界吗? 我的一个好朋友曾认真地读过了这些发言记录稿,他令我感动地给予了鼓励。他理解了我这十年,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但却算得上坎坷。没法用顺利不顺利来描叙自己的文学生涯——在今天,在我动手写这篇后记的时候,大概更不能用这个词汇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我昔日的那些朋友了,也不太知道他们的生活。在编这个集子的时间里,我只是想到了那些久远的友谊,想到了坎坷的道路上,曲折的历程上,还仍然需要青春,需要不太成熟的但永远是表现了青春的声音——尽管我的声音嘶哑,但我相信这应该也归于青春的声音。我永远怀念我的朋友。 一转眼,我来到这个海滨小城已经两年半了。我不必诉说这里的其他方面的生活,也不必讲述居住这里的原因。我只想说这个小城是一个角落,是一块土壤。这里同样有人群有树木,有宝贵的清水。在这里,也有很多很多的文学青年——不能消逝和隐退的文学,又一次在这里显出了她的魅力。那么多人痴迷于她,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力量的左右?我百思不得其解。在寂寞难耐的日子里,我遥望着远天流云,想了很久很多。正是他们来到我的身边,我们一起走进了热情和幻想。我永远感谢他们。我在这个集子里所记载的那些文学聚会,大多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甚至像是成为另一个世界的情景了。当年在那些场合里相聚、无所不谈的朋友们,你们今在何方?生活得顺利吗?我又一次使用了不该使用的词汇(顺利)——让我们默默地记住吧,记住那一段热烈的、透明的文学生活,记住其中永存的东西。 这个小城给予了我特殊的安宁,使我有机会总结和追思。我终于在闲暇里编成了这本书。它是讲出来的,因而它对于我就像第一本书。我翻动它们,等于翻动自己的文学日历,它更多地带来的,是我深深的、按捺不住的思念。我就在这样的情绪中度过了很久。 这个小城离开热闹地方也许并非隔了万水千山,但的确是天之一角,是伸进海里的一个小小犄角。我在深静的午夜里,也许能隐隐地听到远处的声音——它正透过滔滔海浪传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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